2025年是世界贸易组织(WTO)正式成立三十周年。1994年4月15日,123个成员签署了《马拉喀什建立世界贸易组织协定》,建立WTO,1995年1月1日正式开始运作。
4月10日,WTO在日内瓦举行了成立三十周年的庆祝活动。活动期间,瑞士、新加坡等41个中小规模经济体共同发布了“多边贸易体制之友”倡议。倡议指出,当前多边贸易体制面临严峻挑战,包括全球供应链中断和保护主义抬头,呼吁各方重申对WTO规则的承诺,维护贸易开放。
中方代表表示,当前国际局势动荡更凸显WTO的核心价值。美方对包括中方在内的WTO成员滥施关税,中方采取了坚决反制措施,既是为了维护自身主权安全发展利益,也是为了捍卫国际贸易规则和国际公平正义。
对于特朗普政府的“对等关税”措施,WTO总干事伊维拉也发表声明表示,国际社会必须共同维护国际贸易体系的开放性。“WTO是重要的对话平台,在合作框架内解决这些问题至关重要。”
今天,面对特朗普政府的“关税炸弹”,重新审视WTO的意义和价值显得更加必要。为此,南方周末对话清华大学法学院教授杨国华。
杨国华教授1996年博士毕业于北京大学,在对外贸易经济合作部(现商务部)条约法律司工作了18年,先后担任条法司WTO法律处处长、条法司副司长,是中国驻美大使馆知识产权专员。工作期间,他参加了中国加入WTO的谈判和涉及中国的WTO争端解决案件处理,2014年开始,在清华大学法学院任教。目前,是WTO“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”(MPIA)仲裁员,也是WTO上诉仲裁第一案“土耳其药品案”仲裁员。
杨国华教授亲历了WTO的黄金时代,也见证它受到重创。他形容是“失去方觉珍贵”,但依然相信WTO倡导的规则和价值,因为“那是国际经贸交往的客观需求”,以及,“是非判断在任何时候都是重要的”。
2025年是WTO成立三十周年。图为直布罗陀海峡的货船。视觉中国/图
南方周末:在特朗普政府发布“对等关税”后,中国在WTO对美国提起了诉讼,但WTO上诉机构在2019年已经停摆,目前的上诉机制在怎样运转?
杨国华:WTO上诉机制是人类社会第一个政府间的争端解决上诉机制。1995年成立之后,审理了一百多起案件,为多边贸易体制提供了重要保障,为国际法治提供了重要实践,为国际法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。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台后,通过阻挠上诉机构成员遴选和连任的手段,使得上诉机构7名成员的人数逐步减少,直至2019年底由于不足3名成员而不能接收新案件,上诉机构停止运作。
上诉机构被破坏,WTO争端解决机制看起来完了。但我说不是。WTO争端解决机制一直在发挥作用,2020年以来就受理了44起案件,并且有些专家组作出的裁决已经生效。不仅如此,2020年4月30日,中国、欧盟及其他17个WTO成员共同建立了MPIA(多方临时上诉仲裁安排)。WTO的166个成员中有54个成员加入了这一机制。欧盟与中国是上诉仲裁积极的推动者和创建者。我是WTO的上诉仲裁员,目前,我们用得很好,已经有两个案子用过。
比如:关于土耳其和欧盟药品的贸易争端,是我和另外两个同事作为仲裁员,在2022年审理的案件。需要说明的是,欧盟是原告,而土耳其并不是上诉仲裁机制的成员。但上诉机构不存在了,所以他们用了上诉仲裁。这个案件已经审结,土耳其败诉,最后也执行了裁决。
WTO的166个成员,不讲美国,讲其他成员之间,都可以用,这个机制是开放的,即使你不加入上诉仲裁机制,也可以,土耳其就是例子。所以说,WTO一个很重要的职能——争端解决机制是在发挥作用的。如果说,现有的机制你不用,还说上诉机制已经没有了,这是不太符合事实的。
南方周末:这个阶段,在WTO看起来有点沉寂的当下,中国对美国提起诉讼有什么用?
杨国华:现在中国和加拿大等都在告美国加征关税,美国确实可能不会搭理你。2018年,美国在第一轮加征关税时,中国就告过它。2020年9月,WTO非常明确地裁决说那是违法的。当时是特朗普的第一届任期,美国当时就说,要上诉。这很恶劣的,上诉机构已经被你毁了,你自己把法院拆了,又说要告到法院去?!
那现在告他有什么用?首先,国际组织判你违法,是有国际舆论压力的。美国支持特朗普者从个人利益出发,觉得支持加税,但是,如果你告诉他,有一个国际组织判他违法,而且这些规则是美国当时自己定的。这个时候,即便你有利益,是不是也有最基本的是非观?如果没有WTO的诉讼,可能就变成了我说你美国违法,美国就说我不违法,“公说公有理,婆说婆有理”。
第二,这个诉讼即使最后不能生效,但依然有它的作用,那就是是非判断。不能说,现在主要是靠实力说话,是非不重要、是非没有用。这也是WTO的作用之一,作出是非的判断,这依然是很重要的。
此外,向WTO提起诉讼不仅是寻求法律救济的手段,更是一种表明遵守WTO规则、维护多边贸易体系的立场宣誓。
清华大学教授、WTO上诉仲裁员杨国华。受访者供图
南方周末:从关贸总协定到WTO,经过了这么多年,走到今天,WTO的很多共识在一定程度上已经被破坏了,怎么理解它在今天的价值?
杨国华:WTO当今的作用,我比较认同WTO总干事伊维拉在“对等关税”出来后的两次讲话。伊维拉说,在全面加征之前,全球有80%以上的国际贸易是遵守这些规则的。特朗普上周宣布所谓的“解放日”后,目前是下降了6个点,那也有74%以上的贸易是按照WTO规则来的。
什么规则呢?就是最惠国待遇、国民待遇和约束关税等。我们跟欧盟之间,就没有打贸易战,除了电动车,那是单独的。我们和其他成员之间也没有打,都是跟美国打,美国打别人。
我特别还想说一点,166个成员之间,没有规矩可以吗?像现在这样整天打乱拳吗?当然不能。国家之间也得有规矩,这就是法治。
落实到WTO,世界贸易量这么大,做生意当然应该有规矩。比如,不能随便提高关税,得有确定性,2%就是2%、3%就是3%,大家谈,谈出来多少就多少,不能随便提高。不能说对中国是100%,对欧盟是10%,这违反最惠国待遇。然后是国民待遇,不能说进口的苹果手机加税,华为手机不用加税。还有,不应该有数量限制,例如每年只能进口100万辆小汽车,不能多。
你可以说WTO不好、不行,那要弄一个行的出来,一定也是一个法治的、有规矩的机制。所以,从这个角度讲,我想强调,WTO、多边贸易体制,不是谁强加于谁的,它是一种客观需求,是国际经贸交往的客观需求。需求产生供给,所以WTO不会关门。我们圈里人经常说的一句话是:即使WTO关门了,大家也得建立一个像WTO这样的组织。
南方周末:你经历、见证了WTO发挥更大作用的时期,现在会不会感到遗憾?
杨国华:我现在回忆起十几年前,中国加入WTO十周年的时候,真是黄金时代。黄金时代的意思是说,大家都按规矩办事。有分歧就起诉,你告我、我告你,美国告我们很多,我们也告他们。那时我觉得社会就是这样了,大家按规则办事。套用著名政治学家福山的名言——“历史的终结”,可以说,当时我认为WTO就意味着国际经济秩序的终结。这个终结,指我们进入了最好的状态。至少在国际贸易领域,康德所谓的世界主义、天下大同的理念实现了,后来才发现它是那么脆弱。
这大概叫失去方觉珍贵。过去大家习惯了法律、习惯了这套规则,认为它理所当然,结果现在把它夺去了,才知道不能这么干。像小孩吃棒棒糖,觉得理所应当,有一天棒棒糖被别人抢了,他才意识到,棒棒糖很珍贵的。
现在,WTO的规则被无视,确实受了重创。但即便WTO没有了,也得有另外一个比它还好的东西。一定也是以规则为导向,不可能是丛林法则,因为这是不可持续的。
需要强调的是,除了特朗普政府之外,其他成员都支持多边贸易体制,很多成员都在积极努力,开头你提到的“多边贸易体制之友”倡议、中国的发言、WTO总干事讲话,都是很好的例子。多边贸易体制一定会在的,但也需要无数人的不懈努力。
我觉得我的本职工作教学和研究,甚至是这样的访谈和公众号发声,都是在作点滴贡献。你问我是不是对今天的状况感到遗憾,是感到遗憾,但我也觉得应该为之付出努力。
南方周末:WTO陷入今天的处境,你觉得是一种必然性吗?
杨国华:怎么样理解它走到今天?简单地说,偶然性与必然性兼有。
必然性,指很多时候的盛极而衰,经历了特朗普一届和新的二届政府,我也在从历史的周期性去理解社会的发展,包括国际组织的发展。
它是有这样一个波动、波浪的状态。刚建立时,大家期待很高,它可能做得很好。时间长了,再好的事情,负面的东西也显示出来了。比如WTO,1980年代,我们看到全球化是好事。时间长了就发现问题了,特别是一些以美国为代表的制造业空心化的问题出现了,所以大家开始反全球化。
但现在好像被特朗普政府又弄到谷底了。大家觉得,这样也不对。那过一段时间,可能又慢慢往回走,可能下一次走得会好一些。但从规律性的角度来讲,它可能永远是这样的动态平衡。这是我想说的一个规律性、必然性。
然而,我认为现在经历的事情,包括WTO遇到的问题、美国遇到的问题、中美关系的问题,却是一个偶然性的问题。
不是说由于现在是谷底,那这个谷底就是必然的。历史的那种波浪形发展,从宏观角度,时间拉长可能是对的。但是,什么时候、什么点上要往下走,什么时候是谷峰,什么时候是谷底,那个东西的出现是偶然的。
就像天气预报,说北京周末有大风,大家不要出门。是不是意味着你家那个小区就有那么大的风?不一定的。
我觉得特朗普政府的出现,就是一种偶然性。一个人一个星期前,当着全世界的面,信誓旦旦地说要加征关税,把美国几千亿的股市市值都蒸发掉了。一个星期后,跟没事人一样说撤了,要推迟。
在特朗普宣布对部分国家暂缓关税的几分钟前,他的贸易代表贾米森·格里尔正在国会山为特朗普加征关税的“好处”辩护。这个时候他的助手给他看手机,说总统已经宣布暂停了,国会议员就问,你知不知道这个事儿?他说,我刚看到。议员问,你还继续给他辩护吗?尴尬到难以想象的程度!
既然是偶然性的,那么并不意味着WTO就应该受到这么严重的打击。
南方周末:关税战没有赢家,为什么它还能反复成为政客们的武器?有那么多的支持者?
杨国华:我特别敬佩一个人,克鲁格曼。他75岁了,是国际贸易理论的专家,也是2008年诺贝尔奖的获得者。他分析,支持特朗普政府的是两类人,一个是“红脖子”,就是美国副总统万斯《乡下人的悲歌》书中讲的那些人:他们很忙,生活确实有点艰难,为了谋生,没有时间天天想这么多东西。当有一个人站出来,说我要保护你,给你带来利益的时候,他就简单地相信了。关税是什么意思?收钱。他卖给我东西贵,我卖给他的东西便宜,我能多卖是吧?这谁都能懂,所以这个就会被用作贸易保护主义、民族主义的口号。但其实,老百姓跟着起哄,到最后,最惨的还是自己。
还有就是一些大的企业家,这些人在这一轮贸易战中,赚了太多钱,他们不傻,他们有时间,也有战略,他们也明是非,但他们可能希望看到这样一个局面,股市大起大落,商机无限,在这个过程中那些亿万富翁是赚大钱的。
怎么解释这两类人在一块的这个现象呢?有一个答案,就是人性。
人性存在这样一种弊端,比如只看眼前利益,不管别人利益;自私自利,容易被忽悠等等。大众心理的发展,有无数历史经验证明这一点。
此外,还有极少数所谓的经济学家为特朗普关税提供理论辩护。如果从人性的角度看,有的人不会因为他专业、权威,就做出更好的事情。他可能会做更坏的事情。这在我们眼前就发生了。
南方周末:如果说,人性的走向是这样的,你会因为找到这个答案感到更加悲观吗?
杨国华:这时候就可以讲中国智慧了,中国的古话叫“上天欲其灭亡,必先令其疯狂”。它越这么折腾,越会让更多人看到本质。隐藏得越深,反倒危害会越大。暴露出来以后,我认为特朗普政府的支持率会下降。看到这个以后,我是更乐观的,而不是更悲观。
南方周末:胡佛100年前的关税战和今天特朗普政府的关税战相比,有何不同?
杨国华:胡佛宣布加征关税以后,其他各国也加征关税,加剧了经济的衰退、大萧条。之后的二战都是有根源的。但他们有一个重大的不同。胡佛加征关税时,全球已经出现了大萧条迹象,大家在想怎么办?这时,有人给胡佛出主意,把门关上,你加关税,不要让别人进来。
就是说,当时世界经济真的出现了问题,要解决衰退。是有了病,有人给了个药方。结果证明,这个药方加速了病情发展,导致更加严重的后果,这已经是历史定论。
而今天,克鲁格曼认为,逆差、就业问题另谈,美国经济整体是好的。这时,特朗普政府却说,它有病要让它吃药,这是一个最核心的区别。也就是说,现在加征关税是没事找事,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。
我认为,这场贸易战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,不是说他撤了,就没事了。这是后话。
南方周末:你判断最终的走向会是怎样的?
杨国华:这两天我也看了很多国外学者的分析,他们的视角可能更客观。对于将来会怎么样,中国能不能打得赢,他们觉得,目前这种剑拔弩张、针锋相对的状态,最后肯定是中国胜的。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,中国有整个产业链、制造业方面的经济实力,中国是可以扛得住的。我也比较赞同这个分析。
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梁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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